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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无名高地有了名（老舍作品集19）》 作家：老舍

一

短短的，惟有二十八天的二月，还没来得及发扬什么，就那么急忙中地往常了。

进了三月的门儿，冬与春驱动有些一时还输赢难分的战役：远方岑岭上的积雪天然未见减少，近山山眼下的既像涧溪又像小河的驿谷川却起了点变化：还冻着冰，但是每当明朗的晌午，河中就漾出水来，把冰上一冬的积尘与积雪冲洗开一些，显出些神采不同的沟沟谈谈来。春的小出击戎行，仿佛是，已冲破严冬的一处防地，获得少量得胜。

这条流动在乱山间，莫得什么名气，也不大体面的小河，给我们的战士带来说不完的终止和艰巨。小河的一坐一皆和任何变化都惹起战士们的、非凡是后勤戎行的密切贯注。他们必须随时动脑子念念出搪塞的主义来，此后冒着最大的危机，付出最大的膂力办事，忍耐那常东谈主毫不可忍耐的痛楚，去践诺那些我方念念出来的主义。

难怪运载连的一位老班长，常若桂，时常这样说：“这条活该的河即是我们的绊马索！”

天然这样罗唆，每碰到较大的战斗的时节，常班长可没落过后，老是去条款最艰辛的任务，争取建功。是的，这位三十多岁，腰短胸宽，脸扁脖粗，像块横宽的石碑那么结子的老班长并非怕这条“绊马索”，而是念念早日隐藏敌东谈主，不再教敌东谈主的炮火禁闭着我们的运载线。因此，每逢他在路上碰见电话员谭明超的手艺，这一“老”一少必定说几句对于驿谷川的事。

小谭才十八岁。看状貌，他并不奈何壮实：细条身子，很是的高；窄长美丽的脸还莫得长练习；非凡像孩子的场所是在嘴上，不在左就在右，嘴角上老离散着一小块，他时常用舌尖去舔一舔。看神色，他可毫不像个孩子。每逢炮弹或敌机从他的头上飞过，他老是自大地进取斜一斜眼，然后浅笑一下——惟有风霜的中年东谈主才会这样浅笑。“老子不怕！”他心里对炮弹或敌机这样说。

跟常班长相通，他永远不肯落伍，那处的任务最艰辛，他条款到那处去。当前，天然莫得大畛域的战斗，他的任务仍然是极用功的；他担任驿谷川渡口的查线接线服务。敌东谈主的炮火昼夜禁闭着这个渡口。空中的和水里的电线随时被炸断，他得去查抄修理。他的瘦长的身子上已受过好屡次伤。他不但知谈电话是戎行的耳目，而且保证使这耳目永远通畅。当他看得手上的、臂上的、腿肚子上的伤痕的手艺，他会那么老练地一笑，心里说：当前天然还不是英豪，这些伤痕却是能作英豪的字据。他是后生团聚。

他心中的标准东谈主物是每战必定建功的，在驿谷川东边的前沿阵脚守备了一百多天，在二月初撤到河西去的一营营长，贺重耘。

像冲破坚冰的春水，芳华的生命力量与愿望是活水游龙，不受阻扼的。谭明超切盼有那么一天，打个大仗，他给贺营长当电话员。念念念念看，和英豪营长坐在一处，替营长传达一切高唱，把敌东谈主打得片瓦不存！抱着一部走路机，他不仅是戎行的耳目，而且是一位长驱直入的英豪的喉舌！这有何等光荣！他的念念象使他宛转得要跳起来沸腾！

一个后生怎可以莫得荣誉心，和由争取荣誉而来的念念象呢！谭明超确实碰见了他所敬仰的贺营长，当一营调到后头去窜改的手艺。他鉴定地明晰地向营长说出他的心愿，说出他正在锻真金不怕火掌捏走路机。

说完，他觉得营长也许像疲塌孩子似的疲塌他两句。营长是英豪，到过北京，见过毛主席啊！

哪知谈，营长是那么淳厚、谦蔼、亲热，不但贯注地听了他的话，而且详备地问了他的姓名、年纪、那处的东谈主和他的服务，况兼荧惑他要在业务上尽力学习。至于畴昔有莫得契机带他到战场去，营长不可随即确定，那要看作战时节，军力如何配合；团的通讯连是有可能分派到营里去的。“好好地干吧！我记取你的名字！”

出自重杰之口的这些爱护恳挚的荧惑，使这后生敬礼的手简略长在了眉旁，再也放不下来。

营长走了两步，又回头笑着说：“我服役的手艺比你还小两岁呢！”

这短短的一段现象中的每一细节，一个浅笑，一个目光，都深深地印在这后生的心里，比任何丹青的颜色都更显着，线条更细腻。从这以后，每逢值班的手艺，他不再用以前常进去的小掩饰洞，而永恒在河滩上，紧守着渡口的电话线。小洞子离渡口还有三十来米远，他不肯跑来跑去，阻误时辰。干粮随身带着，渴了就嚼一块冰——他苦恼：为什么吃冰还压不住胃火，嘴角依旧烂着那么一小块儿呢！只在拾起不少炸断的碎线的手艺，他才跑回小洞，收藏起来。他保养那些碎线，像战士们保养枪弹那样。

薄暮以前，敌东谈主向渡口发了几排炮，炮一出口，谭明超就听得出，是哪一种炮，和要往那处打。炮到，他轻快地卧倒；炸过后，他随即接线。地上、冰上、空中（空炸），弹片乱飞，但是他简略会找弹片的破绽，既能躲开危机，又能孔殷地服务。

拾了些碎线，他往小洞那边跑，正遇上几位工兵来搭桥。渡口的木桥是天天薄暮后搭好，拂晓以前撤去，以免教敌东谈主的炮火打烂。

工兵班的闻季爽是小谭的好友，相互亦然在渡口上由剖析而相互好奇起来的。他俩都是湘西东谈主。不外，这倒不关要紧。更伏击的倒是二东谈主都年青，都是团聚。闻季爽上过小学，有点“文化”。这并没使小谭提倡他，天然小谭家里很穷，也没读过书。闻季爽对业务学习非凡积极，环球午睡的手艺，他不肯睡，还用小木块作桥梁的模子。学习了三个月，他考了第别称。小谭佩服小闻的这股劲儿。心里的干劲儿相通才略是同道。

两个后生再会，总要抓空儿手拉手地谈瞬息。季爽劝明超尽力学习文化，明超劝季爽多西宾身材：“你的身材单薄点，再加把劲儿，炼就个铁打的东谈主！”

季爽没亏负党、团的培养和好友的荧惑。前年头冬，桥被冲断，木头流下去，教一堆碎石头拦住。他下了水，将要到零度的水！不绝在水里泡了四十分钟，把木头全捞了上来。过后，他已东谈主事不省，全身冻紫。一位炊事员把他背到暖炕上去，好久，他才苏醒过来。

自后，两位后生又见了面；小谭捏住同道的手，半天莫得说出话来。直到嘴唇罢手了震撼，他才巴巴急急地说出：“小闻！你，你行！我必须，必定向你学习！”

今天，季爽忙着去搭桥，只怒冲冲地说了一句话：“小谭，什么手艺总攻那边？”他向东指了指，“把我炸成八半也甘心！”说罢，就向渡口跑了去。

小谭没来得及回答，只好往小洞那边走，心里有些不欢腾，没摸着跟好友扯几句。

刚到洞口，当面来了常班长，背上背着一箱手榴弹。小谭把碎电线扔在洞里，一步跨到班长身旁：“给我！班长！”

班长的脸扁，眼睛很长，眸子子总得支配迁移好几次才略定住。好容易定住眸子，他又干又倔地问：“干吗？”

“我替你背！老……同道！”小谭不忍看老班长还背着这样重的东西爬山过水。

“你有你的任务，我有我的任务，小家伙！”班长决定不肯放下背上的使命。

小谭知谈班长的倔本性，是以一方面垂青他，一方面又念念奸险一下。“我替你背往常，你不是怕那条‘绊马索’吗？”

老常火啦。“我怕？我干戈的次数总比你认的字多！我愿早早地打一仗，歼灭敌东谈主，不再受这条‘绊马索’的气！我受够了！”

“我受够了气！”是战士们环球都念念说的一句话。蓝本是嘛，驿谷川东边方圆十来里地都昼夜被敌东谈主监视着，我们的一坐一皆都被敌东谈主看得明明白白的，枪炮随时向我们打来。日间，这里莫得一个东谈主影；夜晚，我们才略手脚。我们不怕受苦，我们可受不了这个气！

小谭天然口中不说，心里却不可不承认老常的话少量也可以。前些天，他我方不是条款过贺营长带他去攻打敌东谈主么？但是，新同道不甘心在老同道眼前服软；再说，他深知谈常班长心里神往他，跟“老翁儿”扯扯皮也不算犯不实。“打就打，守就守，我全不怕！全得听高唱！归正在这儿，敌东谈主的炮一出口，我就知谈它往那处打！”

“敌东谈主的炮没出口，我就知谈！”班长的长眼睁得极大，鼻洼那溜儿显出点要笑的有趣，赏玩着我方的俏皮与夸大。

后生的美丽的小长酡颜起来。不行，逗嘴也逗不外这个梓里伙。认输吧！他岔开了话：“坐坐，班长！桥还没搭好呢。”

仍然背着箱子，班长坐在洞口外的一块大石头上。坐好，他把一对像老树根子，疙疙疸疸的手放在膝上。然后，右手用劲地拍着膝盖，连说了三声：“够呛！够呛！够呛！”一声比一声高。

连说这样三声，是班长发泄情感的主义。“够呛”是他的理论语，他立了功，“够呛”；他碰到很大的危机，也“够呛”。他十分欢腾能说出那么俏皮的话来：“炮没出口……”

“奈何一个东谈主来了？”

“他们在后边呢。他们慌，我稳！”班长的话有手艺即是这样简便艰深的。要是说完全了，那就应当是：“后头有好几个东谈主呢。他们一启程就快走，走着走着就喘不外气来，都是山路啊。我呢，永恒不慌不忙，是以倒走到前边来了。”

小谭不敢细问，省得班长反击：“你连大口语都听不懂？”对了，常班长即是这样个东谈主：岂论吃多大的苦，只须在戎行里他就欢腾。要是听到一个得胜的音问啊，他就能连喊几十声“够呛”。天然他的嘴又狠又硬，他但是能合营东谈主。他并不去拍拍这个的肩膀，或隔着老远呼唤呼唤阿谁。他的合营圭表是永远形体力行。他是共产党员。苦的他吃头一份，甜的他吃末一份。谁要是夸他好，他就顶谁：“难谈党员该不好吗？”但是，过瞬息，他会连说三声“够呛”；他知谈我方确凿是好，而且应当一天比一天好。

东边来了两个东谈主，常班长知谈桥必定也曾搭好，冉冉地站起来。

“等等吧，他们还没来。”小谭还念念扈从长多扯瞬息。

“我丢不了我的兵！你也别丢了你的电线！”班长说的是好话，但是不大顺耳。

“丢了我的脑袋，也丢不了电线！”小谭也还了句硬的，颇自得。

当面来的是闻明的上士唐万善，常班长意志；还有卫生员王均化，常班长不虞志。小矮个，满面春风的上士也服役多年，跟常班长是老战友。常班长本念念跟他说两句话，可只用右手梗概地敬礼了一下，就走往常。原因：他不虞志上士支配的年青东谈主；对生东谈主，岂论是穿军衣的照旧便衣的，他觉得一过话就有清楚军事奥秘的可能！

小谭对刚来的两位都不虞志，本念念跑下去望望闻季爽。但是，上士先呼唤了他。上士每天，据不正确的推测，一个东谈主要说十个东谈主的话。他的有趣与才略是多方面的。他对贬责伙食非凡地有主义。他刚刚由河东回归，把他办伙食的指示先容给新换防上去的那些炊事班。在办伙食以外，他还能编写很是好的快板、山东快书和单弦。战士们空闲他的伙食，也爱听他的曲艺。假若不是在坑谈里，他还会教战士们在春节的手艺耍龙灯，踩高跷。当前，他正和王均化筹谋如何矫正抢救伤员的圭表，好减少伤员的痛楚。他上阵脚抢救伤员已有过若干次。

看见小谭，上士随即放下抢救伤员的问题，有趣转化到电话线上来。“同道，今天又炸断了几处？”

小谭简略也学会了常班长那顶点严慎地保守秘要的作风，只笑了笑，莫得回答什么。

王均化天然很年青，但是也曾投入过战斗，不仅包扎过阵脚上的伤员，而且用手榴弹打退过敌东谈主的冲锋。因此，他以老战士自居，神往千里静严肃的新同道。他很爱小谭刚才的把稳劲儿。

这手艺，被常班长落在后边的几位运载员都赶了上来。天色已十分暗淡。上士连忙打呼唤：“都歇歇吧！要吸烟的可以到洞子里去。”他在职何环境都能很快地念念出主义，把环球安排得妥适当当。

环球不肯停驻，怕过瞬息敌东谈主打起照明弹，过桥终止。

上士叹了语气：“真！我们谁都受着这个月白紫花神采的邪气！我忻悦一下子把敌东谈主全捶在阿谁山包里，一个不剩！”

这些话打到运载员、卫生员、电话员的心坎上，即是下边的工兵也必有同感。

环球一皆向东望了望。除了几颗大星，看不到什么。

他们念念望见的即是敌东谈主时常吹法螺的“监视高下浦坊的眼睛”，“汉城的大门”，“最坚固的阵脚”的“老秃山”。我们管它叫作“上浦坊东无名高地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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